今天的捷運車廂不太對勁。
哪裡不對勁?
我說不上來,但我很確定,這個車廂,甚或整條列車都散發著不尋常的氛圍。
我佯裝鎮定地左右掃視,以日常通勤時間來說,乘客數量偏少,但會因為這樣就令我感到不安嗎?
真要說起來,人少的通勤車廂反倒是上天難得的恩惠,尤其對文湖線來說更是如此。
那麼怪異源頭究竟在哪裡?
我抬頭望向車廂門口頂部的電子儀表板,紅色圓點串連成的字樣,顯示我並未搭錯線或方向。我正要前往內湖,那裡辦公大樓林立,成片玻璃帷幕讓人冬冷夏熱,像客戶予取予求的口吻以及上司無聊的笑話。
其他乘客不是低頭滑手機就是在閉目養神,典型的通勤車廂,我找不出任何異樣之處。
既然如此,該不會是我散發出不尋常的味道?
我閉上雙眼,任憑自己駕駛著潛艇往記憶深海探索,但探照燈才發出沒多久就熄滅了。因為周遭環境實在太無趣,沒有絲毫亮點。
這種感覺真討厭,就像餐廳播放一首勾起你回憶的歌曲,你卻連歌名一個字都擠不出來。
我喉嚨乾燥,想從背包拿出水瓶喝水,但隨即想起自己仍困在捷運車廂內而作罷。這個想法其實很可笑,因為大家眼睛都黏在手機螢幕上。我對他們來說,簡直和平行世界的 NPC 沒兩樣,連速速一瞥都不值得。
列車進站了。
車廂因煞停而搖晃後,車門伴隨尖銳的警示聲響朝左右開啟。
我聽見鞋跟敲擊車廂地板的跫音。就算閉著雙眼,從鞋跟咖搭咖搭的聲音其實就能判斷對方的舉止或心情,當然可能想像成分居多,但就像同一架鋼琴和同一首曲目由不同人演奏風格便迥異,每個人的鞋跟也會流瀉出不同的音色。
咖搭、咖搭,對方堅定地前進……
無聲、鞋底摩擦,對方在觀察車廂佈局。
咖搭,最後一聲劃下休止符,那敲擊聲近在咫尺。
我微微睜開雙眼,眼角掃到一位身高約略至肩的短髮年輕女性。她穿著上班族常見的套裝,但領口卻彷彿渴求宣洩著什麼而大方敞開,露出如雪地般潔白的胸坦。那片光滑就像夜空中唯一閃爍的星子,教人難以移開視線。
我趕緊再次緊閉雙眼。
不只是因為擔心盯著女性胸口看有失禮貌,而是因為她胸口上還烙印著駭人的標記……吸血鬼的標記。
那位穿著套裝的年輕女人,是個不折不扣的吸血鬼。
吸血鬼外貌與普通人類無異,甚至更具備性魅力。他們潛伏於人群當中,是適應現代社會的吸血鬼,擺脫了棺材與蝙蝠,不像傳聞那樣懼怕陽光與蒜味,甚至還可以受洗成為教徒。
而所謂的標記也不像胎記或紋身一樣明顯,但你就是知道,那是屬於吸血鬼的符號,漂浮在他們所自豪的部位上。
車廂隨處皆是空位,女吸血鬼卻執意站在我身旁,就算沒有睜眼,還是能聞到她領口所飄散出來的香氣,就像海礁上的賽蓮唱著魅惑之歌。我如同將自己綁在船桅那樣握緊鐵欄杆,但吸血鬼享受玩弄獵物的快感,也將手掌貼著同一根欄杆,時不時擦過我的手心下緣。
其實我大可以更換站位或找椅子坐下,不過那是於事無補,因為吸血鬼一旦鎖定目標就不會輕易放棄。
列車持續前進著,告別高架軌道旁一扇又一扇的鐵窗以及看板之後,快速駛入隧道。
原先陰沈沈的北城市景瞬間遭受黑暗吞噬,僅剩下紅色警示燈時不時眨眼。
不知為何,我突然想起童年那一晚。
當時我才幾歲?
六歲?十一歲?不記得了,而且那都不是重點。
那晚我被一股至今能難以形容的恐懼逼醒,明明身旁的妹妹仍睡得和幼小的獸一般香甜,我卻渾身寒毛直豎,伸手摸褲底也分不清粘膩的是失禁或汗濕。
有什麼正招喚著我走出房門。那不是光或聲音,而是更加純粹的招喚,用超越感官的形式命令我跳下床體一探究竟。
我輕輕推開房門,玄關燈熄,除了土地公神桌上暗紅的燈光之外,黑暗寧靜地流淌至每個角落。我看著本該慈祥和藹的土地公神像,喉頭湧現出血液的甜膩腥味,彷彿那張猩紅中的老翁臉孔,正向我警告著什麼。
我趕緊衝回房間,妹妹已經不見蹤影了。爸爸媽媽也一併消失。
被拋棄的絕望感掐住心臟,我放聲痛哭,明白往後五年、十年、二十年我將孤獨一人。而就算哭到最後一滴血液流出眼角,也不會有人再願意給予安慰或擁抱。
突然之間,爸爸現身賞了我一巴掌,質問我大半夜發什麼神經,而媽媽則趴到床上安撫同樣哭啼的妹妹。
我呆愣原地,看著爸爸惱怒地將棉被搬運回我們一家四口共寢的房間,途中還不忘狠瞪過來,彷彿我是個陌生頑童。
從此之後,我開始學著虔誠地為土地公換水燒香,卻始終不敢告訴其他人,那份虔誠其實由一半的愧疚與一半的恐懼所組成。
我當然怨懟爸爸當場訴諸暴力,但長大後才逐漸了解,性愛對於男人來說何其盛大。為此,我再也無法怪罪他那晚對我造成的威脅與影響。
女吸血鬼發出銀鈴般的笑聲,彷彿參與了我腦內的小劇場。
我瞄向她的嘴角,那口紅的色澤濃縮了那晚神桌上的猩紅燈光,伴隨車廂外軌道旁的警示燈號,刺得我身軀一陣一陣的酥麻。
列車毫無預警地衝出隧道,松山機場跑道映入眼簾,然而除了飛機和直升機之外,停機坪上竟然窩著一隻巨大的黑天鵝。
黑天鵝緊閉雙眼,那模樣與其說沈睡,不如說正在感應著什麼。
我不敢置信,車廂內其他乘客仍舊滑著手機,毫不關心如此獵奇的景象。
「嘿,你該不會現在才發現吧?」
女吸血鬼貼在我耳畔輕聲問道,我的喉頭又開始顯現出那晚的甜膩腥味。
車門開啟,女吸血鬼手指輕巧滑過我的手背,隨後便飄出車廂,空氣中仍飄散著她領口的香氣。
我不該在這站下車的,我上班快要遲到了。
但我必須跟著女吸血鬼走,去看看機場上的黑天鵝。
我會擁抱住女吸血鬼,將頭埋進她的雪白領口,坦承那一晚我有多麽害怕和孤獨……也許不只那一晚,也許我根本還沒長大,也許有一天我所深愛的家人會離開,也許我只是會影響旁人生命繁衍的無用存在。也許,不是也許,我終究形單影隻。
就像誤闖人類機場的黑天鵝,找不到位置,被視為突然出現的禍害。